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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名药（毒）物检验师，坐标北京。 在这里，每天都会有各形各色的人坐在我面前，讲述着他们手中样本的故事。我见过红着眼圈说自己没看好小孩的母亲，见过记不清自己吃过什么药的老人，也见过经常在一起喝酒却对对方情况一问三不知的朋友。漫长人生，竟可以浓缩于这小小一管样本中。而今夜，我在为一个生命读秒倒计时。
他半夜躲进厕所喝了半瓶百草枯
夜里四点，北京的空气里依然有一丝燥热。 我坐在前处置室里，一边用取液器把乙腈加入到离心管中，一边琢磨着手中的样本。明明家属说家里没有镇定安眠类的药物，那患者怎么会陷入不明原因的昏迷呢？我皱起了眉头，心里缓缓画出一个问号。想得正入神时，铃声突然响了，吓得我手一抖。看来，今夜又不会是一个平静的夜晚。 离心机在扣上盖子的时候发出一声闷响，我按开“启动”按钮，顺着回荡的门铃声，来到前台。 “患者是什么情况？”看到送检单位写的是某某医院的急诊科，我像往常一样，一面在病例那栏打下“患者”二字，一面听着送样的家属讲述家人的情况。 “说自己生活压力太大，受不了了，就喝了百草枯。” 我正在打字的手一顿，把目光转向桌面上放着的样本盒。果不其然，里面堆满了家属带来的样本。紫色的血常规管和装着尿的矿泉水瓶凌乱地堆在一起，我把页面往下拉了拉，看到了登记好的患者年龄：56岁。 “他是您的……” “我爸。” “什么时候喝的药啊？”我咬了咬嘴唇，继续问道。 “夜里12点左右偷偷喝的，我妈半夜上厕所的时候听到厕所里我爸在吐，一看地上躺着的瓶子才知道他喝了百草枯，就赶紧送医院了。” “喝了多少您知道吗？比如说多少毫升或者几口。” “这具体多少我还真不大清楚，我妈说得喝了有小半瓶吧。” “洗胃了吗？洗了几次？” “就一次。” “灌流了几次？” “一次，我走的时候在弄第二次。” “患者现在意识怎么样啊？” “还挺清醒的，能说话啥的，就是老恶心想吐。” “好的，结果快的话一两个小时就能出来。您加一下毒检室的微信，报告出来以后第一时间把结果发给您。”我一口气说完这些，顾不上等他交完费，端着样本盒，以最快的速度跑进处置室。 
▲《吃土豆的人》梵高 反映贫寒劳动者生活的代表作
我知道今夜有许多人在为他奔跑
1996年，中国成为世界上第二个拥有百草枯生产技术的国家。将百草枯喷洒在叶子上，可以迅速地终止植物的光合作用，从而达到快速除草的目的。因其价格低廉、遇土迅速钝化等优势，百草枯一经问世，便迅速受到市场的青睐。 不幸的是，百草枯除草作用是强大的，但是它对人体的伤害同样巨大。临床上对于百草枯中毒严重程度的划分与病人的摄入量有着直接的联系。一般来说，摄入百草枯量大于40mg/kg即为暴发性，也就是说，5-15ml百草枯就会让人在1-4日内死于多器官衰竭。 5-15ml是多少？大概也就是一口水的事，但它也往往是服毒者此生再也渡不过的“海”。 在我第无数次读着书上关于“百草枯中毒的急救处理”时，电脑总算显示出了“Finish” （完成）的字样。我连忙点开图谱，随手拽过一张纸，对比着点标，开始分析屏幕上高低不平的离子峰。 一刻钟后，我活动了下有些僵硬的脖子，核对着算好的血药浓度。其实第一次算出来的结果就是准确无误的，但我太害怕出错。不是害怕有所遗漏，而是害怕纸上画着圈的浓度太令人绝望。 我把算好的数字敲进提前打好的报告里，键盘噼里啪啦响着，混着窗外蟋蟀叫声。我似乎听到几百公里外医院里有人在喊“快，把他衣服剪了” “准备硫酸镁导泻” “甲泼尼龙上了没”…… 我知道，今夜有很多人在为他奔跑着，而我，也是其中一个。 
▲《麦田群鸦》荷兰 梵高 自杀前最后的画作
电话那头有人喊：血氧掉到85了！
蘸过红色印泥的印章在离开尚且温热的打印纸时，会发出极轻的响声。我把扫描版的报告发给患者家属的微信。我翻开电话簿，拨通了急诊医生的电话，此时已是凌晨五点。 “您好，我这边是毒检室，您送来的患者毒检报告出来了，我这边给您报一下结果。”偌大的控制室，只有我一个人的声音回荡着。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而专业。 “好的，您说。”急诊室永远嘈杂，各种各样的声音从听筒那头传递过来，一时之间，我好像闻到了消毒水和福尔马林的味道。 我连忙念出检测报告单上的结果：“在灌流前的血液中检测到百草枯浓度为54.3µg/mL……”听筒那边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大。 “您稍等一下……”我听到电话那头有人在喊：“患者呼吸困难，血氧掉到85了……” 两分钟以后，我听到话筒那边说：“您继续讲。” “灌流后的血液浓度为14.7µg/mL”，我顿了顿，继续念道：“在送检灌流前的尿液中检测到百草枯浓度为732.6µg/mL，灌流后尿液的百草枯浓度为164.3µg/mL。”我不敢念错一个数字，但舌头却不听使唤地打结。 “好的，谢谢您。” 对面早已传来嘟嘟嘟的声音，溜到嘴边的“不客气”被我生生地咽了回去。我猜，后半段的检测结果医生大概都没有听清。 百草枯成人致死量约为5-15mL或40mg/kg左右，检测结果是50还是500，已经不重要了。 我们都知道，他注定会离开。
愿天堂里没有百草枯，草木永不衰
给家属拨过去的电话几乎在响铃的一瞬间就被接通了，我一字一句地把刚刚报给医生的检测结果重新说了一遍。这次说得很顺，没有一点卡顿。 毒检室总希望带给别人好消息。有时出一份阴性，说明可以排除中毒的可能性；有时排查出令病人昏迷不醒的原因，为他们争取更多的抢救时间和生存希望；有时告诉医生病人服用的药物超出治疗量的多少倍，给医生合理用药提供参考依据。 我们很少像这次这样，一字一句地给病人的生命倒计时。 “他这个结果是超了多少倍啊？” “不好意思，百草枯是没有正常量的。人的体内本就不该有这种东西。”像对待其他中毒患者家属一样，我用最简单的语言解释为什么它不像其他药物一样有所谓的正常量。往往只有说得这样直白，他们才会明白参考值那一栏是一条斜杠的原因。 但这次好像听起来格外的不近人情。 对面半晌没有动静，就在我以为是信号不好，正打算挂断重拨的时候，对面的人突然开口了：“您觉得还有希望吗？” 我低头看着地上四四方方的砖块，实在难以说出“希望渺茫”这四个字。根据我们检测数据库的信息分析，这个阈值的患者无一生还。 “我们这边的检测结果仅仅是作为临床用药的参考，具体的治疗效果您得和医生沟通。单凭血药浓度是无法准确判断病人的预后情况的，毕竟每个病人都是不同的。”我还是忍不住安慰他。 “好的，谢谢您。” 我挂断电话，轻轻地把家属刚刚送来的样本收到冰柜里留存，把打印出来的报告放进文件袋，四周非常安静，空气中仿佛飘荡着悄悄耳语——有人在慢慢地死去。 
▲《麦田云雀》梵高 画作体现出高远和自由
一抬眼，窗外竟已大亮，我打扫好操作台，跟白班的同事做好工作交接，慢慢脱下白大褂，放进柜子里。 出门时阳光微微刺眼。我坐在早餐店里，面前微黄的豆浆飘着些泡沫，白糖粒随着勺子的搅动慢慢溶解。 不知道他怎么样了，惟愿他的痛苦能短暂些。 都说天堂里草木长青，鲜花不败，惟愿天堂里没有百草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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